望舒出門時撞見風風火火進家門的小竹，小家夥正打著哈欠、揉著眼睛，像遠行回來的旅者，風塵仆仆，口中直喊累。

望舒僅兩日未見到她，便察覺小竹像是清瘦了許多，曾經肥嘟嘟的小臉已不覆存在，也不那麽粉嫩了。曾幾何時，小竹已拋棄那些公主式樣的衣服，整日出出進進僅那幾件單調的學生制服，就連大衣也是極簡的樣式，色調竟與她身邊男同學的並無二致。

小竹一眼便瞧見望舒手裏來不及收起的葉子，脫口而出道：“咦？雷米路的丁家裏，姐姐，你認得廖先生嗎？”

望舒的手臂是垂著的，葉子在腰下大衣口袋的位置，離小竹有些距離，且葉面並未正對著小竹。可即使這樣，兩眼惺松的小竹還是一眼認出了葉片上那幾個模糊又淩亂的字眼。

小竹如此精準的眼力使得望舒十分好奇，望舒不禁問道：“你怎麽會一眼認出這些字？”說著將葉子拿在眼前辯認，“我可是仔細看了許久都不明所以。”

小竹便得意起來，不屑地笑道，“‘地下黨’自然也要有‘地下語’，這些暗語你看不懂，我卻能懂！寫數字斷然不會明寫出來，若是寫了，便不是數字本身的意思了。‘十’即是‘丁’，‘弄’即是‘弄堂裏’。雷米路哪有十弄？只有一個丁家裏，你要找的廖先生，便在那裏了。”

“好好好！小竹女戰士最聰明，行了吧？”望舒瞧小竹這樣得意，禁不住誇讚一番。誇讚後又後悔了，因為她愈發擔憂起來，小竹如此精於暗語，她的抗日激情絕不是一時的，也不是孩童喜湊熱鬧那樣玩玩，她看起來十分認真。這樣的認真讓望舒恐慌。

望舒愈加確定要將小竹送到大洋彼岸去，如此下去只怕她會更加危險。只是現在不是與她爭辯的時候，況且，即使勸說小竹也不會聽，反而會適得其反。

“姐姐，你找廖先生何事？可願意讓我陪你一起去？”小竹對這樣的事最有興趣，忍不住請求望舒。

“看來，你認識這位廖先生嘍？”望舒輕挑眉毛，戲謔道：“看來小竹妹妹本事不小，竟與許多大人物有過聯絡，真是不容小覷！”

小竹神色黯下來，像是有些惋惜般的，“我認得他，他不認得我，雒言卻見過他。其實我本也有機會見他的，只是……姐姐，你帶我一起去，好不好？有我在，你找他定能更順利些。”

望舒可不願帶她去，便說：“你剛剛還哈欠連天，這會兒又有精神頭了麽？不必啦，我瞧你定是又在那報社裏忙碌了好幾夜，趕緊洗漱，然後乖乖去睡覺！”

“我不累！”小竹挺了挺胸，將眼睛瞪得溜圓，“你瞧，多精神！”

望舒終歸還是拒絕了她的請求，獨自一人去了。她對小竹太過了解，若是帶她一起去，她定會將此事拿去炫耀，此後再遇上類似的工作，她都會主動請纓接下來，久而久之，她會走得愈來愈遠，到時拉都拉不回了。

望舒有時也自責，自己是否想得太多？可她面對親人終是沒有辦法的，那些個情理道理，於她而言，都好不過平安無事。這時，她與任何一個操心的婆婆媽媽無異。

***

如小竹所言，雷米路上果然沒有“十弄”，只有一個陳舊又雜亂的丁家裏。從高大漆黑的石庫門進去，便見一個小天井，裏面每個門戶都住著兩三戶人家，擁擠窒息。屋子空間小，許多生活用品便統統放在了外面，煤球爐，鍋盆調味品，桌椅板凳皆在室外。頭頂上是一根根撐出來的竹竿，上面晾曬著許多花花綠綠的衣服，風一吹，像過年時臨街掛起的彩色布條。

只有一個門戶較為清靜，像是只住著一戶人家，不遠處有一個男子在公共水籠頭前刷牙，不時地看看這邊的望舒。望舒有些驚異，嚴寒冬日裏，不早不晚的，竟有人在此時的戶外刷牙。望舒心中起疑，也不敢問路，只憑著直覺在丁家裏尋找著，來來回回幾次，仍推測不出哪家才是那個秘處所在。

弄堂裏是無秘密的，望舒這樣走來走去，早已引得住戶們的旁觀。面對望舒這樣衣著講究的美人，單身漢們大喇喇地打量著，而婦女或有婦女的男人則躲在暗處，拿小眼看，這樣顯得體面。

望舒有些後悔沒將小竹帶來，若是她在，她可就不用走這麽多彎路了。

望舒走至一個陰影處，將口袋中的樹葉掏出，欲從葉片上再琢磨出一些新意來。只是葉子仍是那片葉子，除了褶痕更多了些，也未多出別的字。望舒正愁眉不展，忽見剛剛那個較為清靜的門戶欄桿上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牛皮紙寫的牌子，上寫著兩個字：十弄。

先前刷牙的男人也悄無聲息地不見了。望舒心頭一亮，隨即確定了這該是她要找的地方。左右看看，似乎仍有人在盯著她的舉動，望舒便向之前那樣在弄堂裏踱了兩遍，隨後才在那家門口敲了敲。

開門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男子，鼻梁上掛著一副圓圓的小眼鏡，人是和藹的。望舒見慣了大陣仗，卻還是頭一回與這樣的人物接近，有一絲緊張。正不知如何發問，對方已伸手做“請”的姿勢，“先進屋再說罷！”

望舒遲疑了一下，便跟他走了進去。

屋內的擺設與弄堂裏其他人家並無二致，唯一容易使人起疑的，便是屋內男子過多，且個個都衣冠整潔，正襟危坐，一眼便知他們並不是在此地過人間煙火。

望舒深知在此處所有客套皆是多餘，入座後，便徑直提出請求，“打擾了，我這次來是受一位朋友所托，來找……”

“可是來找我的？”那男子打斷他她，微笑著問。

“請問您是……”望舒不知他是誰，只是見對方似乎已知自己來意，絲毫不意外她的出現似的，後背有些發涼。那人像看出了她的心思，便自我介紹道：“我是老廖。”

望舒笑笑，“哦，我正是來找廖先生。”

廖先生對望舒笑笑，說：“我看看那片葉子，可以麽？”望舒將葉子交到他手上，那人將葉子前後翻轉著看了，又還給望舒，“能找到這裏，你這位朋友便福氣了，他托付對了人。”

“廖先生。”望舒實在不忍稱呼他為“老廖”，因他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，周身上下未盡的書生氣，藏青色的長袍熨得齊齊整整，正是義氣奮發的年紀。望舒問：“請問，這裏是……”

“這裏是中共上海秘書處機關，中共的宣傳部、文委、組織部等皆在這裏。曹小姐，我們還要感謝您為我們暗中提供的物資資助，我聽說，培羅女校暗中辦的那家報社，您也出了大力，是麽？”

廖先生說的輕描淡寫，望舒聽來卻十分驚詫，對方竟對自己的身份與行蹤了解至此！望舒暗暗切齒，心想定是小竹忍不住向人透露了風聲，這些事本是暗著做的，如今卻像是人人皆知的秘密般了。

望舒強忍著內心的忐忑，笑得極為牽強，“廖先生，您居然認得我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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